通常這個時間穿過拱門沿台階下到那家地下室法國餐廳的男男女女,據說都是去喝下午茶的。
坐在台階上頭這家精品店騎樓前的紅磚道邊緣,背對著那些喝過下午茶出來、逛精品店的男人、女人,他有把握每個人的眼光至少會施捨她一秒鐘。可他似乎懶得理會他的觀眾。
「其實,天曉得我在幹什麼。」他左手輕輕撫摸在掌心中摘除了半邊毛羽的麻雀。麻雀裸露著赤嬰似的沁血皮膚,微小的心臟緩慢一跳一動,褐色細足無力癱掛在他的掌邊。他撫了撫尾羽,不經心又扯出一枝羽毛。他睇視雀身一陣抽搐,瘦細足爪虯曲又頹張下來;他再度扯下一枝羽毛時,麻雀張開嘴喙,像要言語,卻吐不出聲,只好撐開半閉的眼瞼怨恨恨瞪視了他。
「終於有一隻眼深刻看我了,即使充滿怨恨。」他舒展眉頭,欣快將一枝細伶的褐色羽毛朝疾速趕過綠燈的大小車影間吹過去。羽毛在碳味濃重的車塵裡翻飛。
──媽媽,你看那個人在拔小鳥的毛……
根據細稚的聲音,他判定那是一個紮兩條小辮子的五歲女孩。
──快走,不要靠過去……
他聽見女孩被母親強制拉走的踉蹌腳步。他還聽到有男聲女聲細瑣議論紛紛:
──這人有病……
──虐待狂……
──叫他把鳥放了……
──你去跟他說……
……
太陽從馬路對岸的大樓縫隙投過來一束光,他肯定這時候必然有一堆眼睛以多於一秒的時間在看他。他想回頭。他不敢回頭。他害怕一回頭便走了所有的觀眾。
下午茶的時間,足夠太陽將大樓的影子挪過來蓋在他身上。被覆在暗影裡,他感到比較自在一點。
他拔掉麻雀身上的最後一枝羽毛,將顫抖不已瘦細的麻雀裸體挪近自己裸裎的胸膛暗影裡,以溫熱的肌膚熨貼雀隻的肌膚。他撫摸嬰孩般撫摸光禿的鳥頭。
麻雀不理他。
「麻雀居然不理我,連該死的麻雀都不理我……」他像童年──不能確定曾不曾有過的遙遠年代──在河邊丟石子般將掌握中的禿雀丟向馬路。
一輛趕綠燈的賓士輾過去。
拂拂手,他站起來,想找個地方小便;轉過身時,他看到一對摩登的男女見鬼似地倉皇逃進精品店裡。
(刊登於《中時晚報》時代文學周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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