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   

IMG_0204 [640x480]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攝影/嚴曼麗

 

  

  仲秋剛過,這天色便黯得很快。離開定心庵,已經是薄暮時分了。西子湖上,盈盈盪漾的夕靄,才一兩陣風吹過,就散成片片碎碎的殘紅。

 

  「怎麼還在湖堤上呢?」狄夫人輕輕掀起轎簾,望見遠遠的山頭,有一顆星子閃閃眨眨的。往常,從定心庵回到金樑橋畔的將軍府,慢慢沓沓,也只消兩刻鐘的功夫。這會子怎麼還在湖堤上呢?

 

  湖風挾著藕花香,不時竄進轎子裡來。晌午出門的時候,忘了叫翠環帶披風,一襲竹綠羅襦,說什麼也抵不住絲絲寒涼。

 

  她換個坐姿,想自在一點,也許能趕走那股直想打顫的寒意,卻不料又觸到揣在懷裡的兩顆珍珠。不要再去想他了!她咬住嘴唇,狠狠地咬出一絲絲血腥。不要想他!

 

  但那個姓滕的書生,那對亮得像嬰兒的眼,那弧淺淺的笑容,那張用涓涓水流鑄出來的臉,晶瑩得沒有一點瑕疵。她已經緊緊鎖住了眼睛,他還是毫不在乎地走進來。「不行!這不行的!……」她急得猛搖頭,晃得滿頭簪鈿亂紛紛,卻依然搖不掉他的影子,那一身頎長的影子。

 

  漫天霞紅淡入逐漸圍攏過來的黑色裡,只留得最後一朵燃在她的雙頰。再不要去想他了!狄將軍在遠遠的北方。

 

  ──逸卿,這段日子,妳且委屈一點,只要君命一達成,我一定徹夜加邊趕回來。這早晚,你可要好生照顧自己──狄將軍壓低了粗厚的嗓門,乎著暖氣,恁地吩咐著,然後,躍馬,一揚鞭,便再也聞不到那一身泥土味了。

 

  狄將軍到遠遠的北方去了。但,為什麼要想他呢?一個才見過一面的讀書人。

 

  「狄夫人,實不相瞞,萬緡珍珠,只求能見夫人一面……」我豈是為利所誘的人?這後生小子,好不放肆!但他的口氣,卻那麼虔誠而堅決……究竟,是什麼因緣,他要慧澄法師把這兩顆價值萬緡的珍珠帶給她?

 

  那晚,二更天,慧澄冒著大雨,急急忙忙到將軍府裡,她已經卸妝準備就寢了,卻看到這個平日伶俐非常的小尼,一臉凝重的神色,雨打濕了白袍,而毫不知覺。帶她遣退了貼身丫鬟後,慧澄才從懷裡拿出一只絳色的錦囊,倒在掌中,有兩粒丸大的珍珠,渾圓的珠色,閃著明淨而溫暖的光澤。

 

  從哪得來這樣的寶貝?正納悶著,慧澄把珍珠遞過來,一邊說道:「夫人上回要我幫忙找珠璣,有人送來這兩顆,夫人看看,可還中意?」像急欲掙脫什麼似的,小尼說話也不像常日機伶。珠,果然是上品,但它來路不明啊!看慧澄那模樣,難道是贓貨不成?

 

也許是慧澄看出了她的疑慮,才放慢了口氣說:「一個姓滕的書生,因為有樁冤獄,想求夫人幫忙,說沒什麼謝恩,獻上這兩顆萬緡珍珠,希望夫人笑納。」這中間豈不有蹊蹺?公堂上的事,女流能做得什麼主張?再說,狄將軍不在,無端參與是非,無事便罷,若有個萬一,要由誰來擔待?如果推辭不理,無奈慧澄是她的方外摯友。

 

想仔細考慮後再做決定,慧澄卻等不及了:「珠子您留下吧,過兩天,庵裡作法事,請您來一趟,也好讓受惠的人能瞻仰瞻仰!」向來不是這麼隨便邀約就出門的,便緩了緩說:「再過兩天,是亡兄的忌日,那時,到庵裡向菩薩上香祈福好了。」

 

慧澄離去,已近三更天了。將兩顆珍珠放手上把玩,越看越不忍釋手,索性就著錦囊,繫進懷裡了。

 

來定心庵,是真的要為亡兄祈福;不過,想見見那個滕姓書生的念頭,也一點不假。沒料到的是,她突然感到不安起來。這算什麼呢?她從來沒有這樣被引去見一個人的,何況,又是一個陌生的男人。但想回頭時,腳已經到門邊了。

 

慧澄為她介紹那個起身迎來的書生之後,便垂眼唸了一聲阿彌陀佛,離開去了。禪房的門沒掩上,滿天井的秋陽,映得屋裡明晃晃的。

 

素昧平生,也沒什麼好說的,只因慧澄先前說過,是為了一樁冤獄,才有求於她。於是,她便就這件事情和他談起,完全是一品夫人關懷民情的大家風度。誰知道他竟然說:「不瞞夫人,萬緡珍珠,只求能見夫人一面……」是歉疚呢?還是挑逗?而令她心悸,久久難以釋懷的是那對流量的眼,竟恣意讓一種秘密敞在她的面前。

 

「夫人,我明知道這是非分的妄想,但是您忍心叫一個渴慕卻見不到您的人,就這樣含怨而終嘛?為了斷念,我幾次想到出家,然而,俗身雖斷,念卻難了啊……」

 

這是什麼話呢?她聽得心亂如野火,氣紅了臉斥他一聲:「放肆!」便頭也不回地跨出門檻而去。長長的羅裙,幾乎絆了她一跤。

 

風小一點了,顯然已經走過湖堤。她一任自己倚在轎裡。「什麼時候才到家呢?」望著搖擺不停的轎簾,狄夫人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天候,讓她變得這般急躁和不安。

 

 

  

  送走滕生,狄夫人把後園子的門閂輕輕落下。譙樓上三更鼓剛剛響過,沉沉的鼓聲,從簷上滑落,竟成雪花片片淒寒。冰寒蝕骨呵,方才卻一點也不覺得。狄夫人抓緊斗篷,碎步穿過小徑。夾徑松枝,促狹地拂了她滿頭白雪。

 

  回到涵芳樓來時,翠環她們都睡著了。她提著燈盞,躡步上樓。打開房門時,竟被躲了一屋的雪光嚇住了。探頭出去,冷不防,月亮咧著一嘴白牙,笑得她直打哆嗦。狄夫人連忙把窗子帶進來,緊緊關上了。脫掉斗篷,這才坐到妝奩前頭,鬆鬆地舒了一口氣。

 

  她點著了几上的紅燭,然後把那支顫顫的鳳簪拿起,頭輕輕一揚,變陡地瀉了一溜齊腰的長髮。

 

  坐在鏡前,她支頤望著鏤玉雕花的銅鏡裡,那對醉痴痴的眼睛,她忘情地笑了。

 

  那天從定心庵回來之後,她連著幾天,不出涵芳樓一步。那個書生,那些話,越想越氣惱。偏偏越氣越反覆咀嚼它。遂不由得陷入重重的幻魘裡。

 

  十七歲嫁到狄府來,是王丞相撮合的姻緣。離開了嬌慣十幾年的家,狄將軍接過來,疼得就像稀世寶似的。雖說將軍是個馳騁沙場的武夫,卻常吹著虯鬍,樂笑著說:「逸卿,這輩子我已經別無所求了。得君王賞識,又有這樣的美夫人,我還妄求什麼呢?」

 

  可不是?還妄求什麼呢?身為狄將軍的一品夫人,是風靡臨安城的傾國佳麗,還妄求什麼呢?

 

  五年來,狄將軍一直是她堅厚的屏障,然而,現在狄將軍到遠遠的北方去了,躍馬,鞭一揚,就再也聞不到他的泥味了。

 

  是沒了屏障,便沒了矜持嗎?如果矜持而竟成了殘忍,那麼貞節,豈不是最便當的殺人利器?「怎麼忍心叫一個終生渴慕而見不到您的人,就這樣含怨而終呢?為了斷念,好幾次想到出家……」怎麼忍得下心呢?對一個敞心向妳的男人?

 

  就豁出去一次吧,只要狄將軍回來,那麼一切就會結束的。然後,把這一點偷偷得來的秘密藏在懷裡,就像懷裡那兩顆珍珠。

 

  她用掌心熨著燒灼灼的面頰,方才他撫過的,那是一雙修長而細柔的手。而狄將軍總愛曲著兩隻粗粗的指頭,像鉗子一樣捏她,捏得她隱隱作疼。

 

  「明天一早,要翠環去挑兩綹上好的絲線,回來給他結一串貼身的纓絡子吧……」

 

  她吹滅了燭花,永著暖暖甜甜的夢,不管外頭的風有多大,雪有多冷。

 

 

 

  沒有風,也沒有雪了。窗外淅零零的雨,溼透了這一季春天。狄夫人伸手到窗櫺外,乏力地接住了簷霤上墜下來的雨水,然後小心地把手縮進來,顫顫地靠近唇邊,濡潤她焦渴的舌頭。

 

  「翠環怎麼不來?……」她想喝水,已經兩天兩夜沒喝一滴水了。心頭緊得快裂開來,她倚牆站著,卻不支地跌坐下來。

 

  一方灰灰的光線,從天窗外幽幽走進來。小柴房裡,稻草狼籍一地。除了一條皺摺不堪的棉被之外,什麼也沒有。

 

  她縮在牆腳,披散的頭髮虯結著。原來就纖削的身子,如今,在一襲泛黃的白袍裡,竟成了一堆枯槁。

 

  翠環不來,狄將軍不來,他更不會來的。

 

  狄將軍從來不曾那樣對她:「賤人!妳道我不曉得那個賣珠給妳的小子是誰?他賣妳?他是賣給妳這個無知無恥的小賤人,買妳的肉,買妳的心啊!賤人!我還當妳是什麼稀罕寶貝……」不容她有任何辯白的餘地。那次,狄將軍粗暴地吻她,沾酒的短髭,扎得她渾身發痛。「賤人,妳愛白臉,妳看我這樣會比那小子差嗎?……」看他瘋狂地抓起妝奩裡的脂粉,塗得一臉紅紅白白的,只露出兩隻充血的眼睛,沒有怨恨,卻是縱情而煎著痛苦。

 

  將軍聽任她爬在腳邊,一如聽任不盡的眼淚爬了滿臉。「逸卿,這輩子我已經別無所求了,得君王賞識,又有這樣的美夫人,我還妄求什麼呢?」狄將軍是她的屏障,一座山似的屏障。狄將軍從來不哭,但他卻聽任不盡的眼淚爬了滿臉。

 

  狄將軍回來,是桃花正開的時候。他回來,連一點聲響都沒有就站到她的跟前,渾身風塵,卻掩不住溢出來的喜悅。他緊握住她的手,好久好久才叫出來:「逸卿!」她卻愣愣地把手握得更緊,握住正把玩在掌心的兩顆珍珠。

 

  那兩顆珍珠,那個書生,那一段忘卻一切的日子……,她展開拳握的手掌,掌心卻落下一室淒清和空茫。她笑了,斷斷續續的笑聲,像一團解不開的苦艾,駭得那些圍觀在窗口的亂草,紛紛搖搖。

 

  他知道麼?他知道她已經剩下一絲奄奄的氣息?他不會知道的!他怎麼會知道呢?狄將軍回府,和親朋歡敘的酒宴上,他居然派人上堂,索取萬緡的珠價:「狄夫人向我家主人買了兩顆珍珠,但萬緡卻遲遲未付……」有這回事嗎?狄將軍問得她啞口無言。

 

  以為狄將軍回來,一切便會結束的,她要把這點點秘密偷偷的藏起來……他,他究竟是什麼用心呢?那一雙亮得像嬰孩的眼,那個一無瑕疵的讀書人。

 

  忿憤,豈止忿憤而已!甚至不顧一切地詛咒了,偏偏過後又找出理由來原諒他。

 

  一次,兩次,最後竟成一把解不開的鎖,深深鎖住她,鎖過一季春天,一季濕淋淋的春天。淚也乾了,心也枯了,冷冷的柴房裡,關住的是綿迭不斷的夢魘,是拋撇不開的激情,只如今,激情竟成雨後黏了一地的棉絮,再也拾掇不起來了。

 

  雨,還在落著。她掙起身子,又攀到窗邊。從這窗望出去,涵芳樓旁那幾株荼蘼已經綴白了架上。穿過亂草縫隙,遠遠的牆頭有點粉紅。她記得那是一株好幾年沒開花的杏樹。

 

  彷彿聽見腳步聲走近台階,會是誰呢?算了,不會有人來的。好疲倦,她一個不支,又跌坐下來。陡地,有東西從身上掉出來,是兩顆珍珠。不過,她看見……

  

 

arrow
arrow

    jellyfish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